社團法人台灣公益聯盟 【生命力徵文】:盲賤客 - 許映琪

【生命力徵文】:盲賤客 - 許映琪

2024 年度,台灣公益聯盟舉行了「生命力徵文」,
希望透過在台灣各角落的故事,
激勵更多人、也將這些渺小卻動人的故事分享給大家。
這次,我們會透過創作者的作品發想及溫暖的文字,
探究這些努力生活、讓每個生命發光發熱的人生故事。

創作者:許映琪

作品:盲賤客

創作發想:

比起自吹自擂,我更好奇他人的故事。透過一個視障者的視角觀看另一位視障者,將能深入明眼人所看不見的縫隙,跳脫勵志框架,還原一個視障者本然的生命姿態與生命力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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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龍,男,1999年生,先天全盲的視障者。三年前,我剛從研究所畢業,開了一個單日戲劇工作坊,給視障者的。阿龍是當時我的其中一位學員。他才剛進排練場不久,便抬起他熟識的另一位學員的小腿,用雙手手掌在其上拍打出高速的節奏。我後來才知道那是爵士鼓的打法。阿龍是一位爵士鼓樂手。

工作坊中,學員們圍成一個圈牽起手,要在維持住牽手的情況下,讓自己身上被指定的兩個身體部位相碰。阿龍的女朋友就站在他旁邊。眾人身體扭曲,而阿龍女朋友的手背來到了阿龍的臉前。嗞。雖然現場所有人,包含我在內,大家都是視障者。但所有人耳畔清清楚楚聽到的,正是阿龍偷親女朋友手背的聲音。

認識阿龍到現在,常常我聽著他說話的聲口,腦海中就浮現了一個吊嘎阿伯的形象。阿龍操著一口純正到無懈可擊的台語,平常講話總是大量國台語夾雜。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。

我在廣播節目客座主持,想找思考和表達流利的來賓。朋友就推薦了阿龍。開場時照例要來賓介紹自己的身家背景。阿龍說,他斜槓,教盲用電腦,也做街頭藝人。當時也在街藝的浮動收入中載浮載沉的我,心想:大家果然都是同道中人,同為不平等就業環境所擠壓吧。

嗯,是有那麼一點可憐。

阿龍在室內不拿手杖,卻照樣在充滿障礙物的不規則環境中健步如飛。我問他,這樣沒問題嗎?他說,其實聽腳步聲就知道前面有沒有路了。我驚呼:這樣走路不就要很大聲?阿龍說:不用啊,妳聽我走路很大聲,那個是小時候養成的壞習慣啦。

真的聽得出來欸。當天回家後我興奮地一直在家裡到處走來走去,決定從今以後我要練這個。阿龍開啟了我的新視窗,我將自己的感動之情貼上臉書。文末寫到:不過據說阿龍就算走在康定路上也不拿手杖,就遭到機車騎士飆罵。

然後阿龍留言:我不是不拿手杖,是手杖放在背包裡,忘了拿出來。

換阿龍當老師,我當他的學生。教錄音剪輯。阿龍對各樣錄音設備如數家珍,我聽完他的講解還是完全搞不清楚。阿龍對數量龐雜的軟體套件瞭若指掌,我跟著他個人網頁上的步驟,卻還是卡住了。

當老師時的阿龍如果覺得學生學習態度有問題,總是懷著為對方好的心意,直接了當地指出來,還曾經因此遭到投訴。我忍不住覺得慚愧。自己不知從何時起就養成獨善其身的個性。當老師時的我,根本不在乎學生的學習態度。我教我的,學生學不學是自己的事,我不如阿龍那樣關心學生。

阿龍在他的課堂上說,髒話就只是一種情緒的宣洩,只要不傷害到別人,沒道理不能罵。阿龍不滿意國罵中經常帶有對女性的貶意,於是他永遠只罵那麼一句:幹恁老師。因為老師可男可女。阿龍說,有研究發現,罵髒話還可以減緩疼痛。於是,他在摔斷腿的傷口拆縫線時,罵了十分鐘的「幹恁老師」。還先對醫護人員提出預警:我等一下會一直罵髒話,請不要在意我。

一直到我親自當了阿龍的學生,才發現阿龍的盲電能力,果真絕世無雙。但阿龍很謙虛,在此之前我從沒聽過他誇口,只聽他總是說:自己教得不好。不過這樣的阿龍,也是買飲料的時候一定會請店員幫他插吸管的阿龍,看不到也可以自己插吸管吧?我瞠目結舌。阿龍說,「啊,我們就視障不方便,就讓明眼人幫忙啊!」語氣叛逆又不屑。誰對阿龍有刻板印象,阿龍就佔誰的便宜。

我還沒有機會告訴阿龍,當了他的學生之後,我成為龍粉了。阿龍在第一堂課時說,他的粉專叫「盲劍客」,並非想靠刻意強調自身視障身份吸引關注,而是因為爵士鼓棒和劍不都是長條狀的嗎?盲劍客最貼近這種形象,和他自己是不是視障者,一點關係也沒。如今我內心暗笑:是盲「賤」客吧?不管被殺死幾次,永遠都能再度復活的活潑生命力。